李茂詢
一個社會不可以只講道德而不要規矩，如是這樣，道德將是一個空殼。這就像買櫝還珠，一只空空如也的盒子，里邊什么東西也沒有，就沒有人在乎它。
但是，如果把里邊的珠子換成為幾塊碎石，那么道德沒了，規矩也成了亂七八糟的東西，如果還將這亂七八糟的東西看成理所當然，這情景該是多么令人恐懼！
長篇歷史小學《西域英雄傳》（以下簡稱《西》）就包含著這樣的哲理。盒子里的規矩有的是珍珠，有的是碎石；有的非常有理性，有的完全沒理性，道德也在正反兩方面轉換。
一、規矩盒子里的容度
凡做人、做事，都得講規矩。
規矩，也可以將它稱作規則、制度、準則、約定、公約、條約等，凡具有強制性、約束力的規定，都可以這樣稱呼。
規矩有大有小，有寬有窄，有普通有專指，也有時長有增刪。規矩盒子里的容度因事有異，因人有別。
作品第六回P57—P58頁，張騫的父親張漢靈打開了漢江船運的規矩盒子，各樣規矩數十條。如船主稱“老板”，父子共一船的，父為“大老板”，子為“小老板”，父主經營，子在勞作；稱船工為“好朋友”，掌舵的為“太公”或“艙工”“駕長”……還有“攔頭工”（或叫“棹工”）、“勞辮子”“抬挽工”“開繩工”“抱二合”“水手”等，各個該干什么活，分工十分明確。
于是我們明白，這種規矩屬于專屬性，也是窄域的普遍性——只在漢江船運中通用。或許早期不那么嚴整，一旦被公認固定之后，便有了專屬漢江船運的規矩盒子，里邊的容度，除了各種稱呼與分工，還有屬于船運的各種禁忌和習俗。
打開這種盒子，看看其中的容度，它的意義在于，作品為我們記載了久遠的漢江船運文明史，使之認識到祖先的思想文明程度。不可以像閱讀一般小說作品那樣，輕描淡寫一滑而過。體察其中的內涵，可以使閱讀更加愉快。
張騫任職司御之后頒布的十條司御令，屬于專指，是一窄面有效的規矩（或可稱為紀律、律令），且規矩盒子里的容度比漢江船運厚重了很多。這里摘出兩例，予以體味：
司御令三，令梁清泉為軍馬糧秣、匠造材料、馬廄苫補、冬飼列支、餉銀發放總籌。每馬場籌員兩名，每季由總籌檢算，無錯訛者為一等，錯訛一緡以下者為二等，錯訛一緡半內者為三等，自污其名者，無論多寡，均予除名。
冬飼籌備，改單一貯草為放貯秫子、高粱、糜子秸稈相舉，貯飼鍘寸長為準，精飼每馬每日每晚一次。
……
司御令十，每月底為司御檢討、議事日。馬場上下人等均可直面而言，凡諫言被施之有效者，均予獎掖。司御疏忽誤事，造成損失，輕者罰俸兩月，重者罰俸半年。如特別重大，自請解任。
通過上述引用，我們看到什么樣的哲理？那就是你說一萬句互相支持互相關愛，不如一條實在有用的規矩有效。張騫和他手下的重要助手都是同窗緣分，但他只字不提友誼情分，條條都是硬邦邦的規矩，連自己也不放過。針對性很強，操作標準和效益獎懲非常明晰。要明白，這是在兩千多年前的時代，張騫認知水平的成熟程度，拿到現在也在頂級。
不同的讀者有不同的崗位、不同的職業和身份，因此有各種各樣的規矩在不同場合出現，需要去遵守。但是作品所含的哲理，有沒有認真思索？應該如張騫那樣，不講空話，多一些實在有用的規矩？譬如您是某中小學校的班主任，除了校規校紀，應不應該針對本班學生的實際立上若干條有用的班規？因為一條常理告訴我們，遵紀守禮的人（學生）用不著虛話，頑劣霸道的人講虛話沒用。規矩盒子里的容度，就該揚棄所有的空話。
二、誰在手持規矩的盒子
規矩因修正人的本性而存在。
規矩的作用，是使社會秩序得到維護，公眾和個體利益受到保護。它象征著文明程度。
那么問題來了，合理的規矩是這樣，不合理的規矩就顯示著偏向和不公。因為不公就有相互的對立。壞的規矩，就會發生一部分人對另一部分人從精神到肉體的暴虐摧折。
規矩有社會性和行業性的分野，而社會性的規矩又有階級性和階層性的差別。如果說當代社會性規矩屬于階層性，則之前的便屬于階級性。
《西》這部小說所描寫的規矩多樣化，是其哲理特點之一。漢江航運船規和張騫頒布的司御令以及第六十九回的墳丘祭靈屬于行業規矩，則對那個時代大量的階級性規矩，作了深層次的揭露。這使我們了解到在封建制度奴隸社會中，各級人群的心態情緒和生存狀態，明白誰在持有規矩的盒子。
誰在手持規矩的盒子？
且看作品第四十回P580頁的一段話。
由于五公主聽不懂張騫用漢語所唱的民歌，要求他用番語去唱，可是番語又唱不出韻味，張騫謙恭地請求用笛子吹奏，于是有下邊的一段對話和舉動：
“你又客氣。你怎么這么不長記性？”塔麗瑪爾說著，一鞭子抽到張騫衣服上。
“我是你們家奴隸。王爺若曉得我沒規矩，我可吃不起那鞭子——早晨那一鞭子，到現在臉上還留著血痕。”
“那是我阿爸的規矩。本公主有本公主的規矩。跟著我，你就得聽我的，你吹吧，快點兒！”
“張騫曉得了。小王爺有小王爺的規矩，管家有管家的規矩，到衛士營，有衛士長的規矩，就連秀奴、莊奴，也各有各的規矩。”張騫拿出骨笛，努力調整心情，以重回家鄉的思緒，開始吹奏《采茶歌》。
奴隸的卑賤身份，誰都可以隨意踐踏，誰都可以給他立規矩，而且規矩隨主人的喜好隨時變化。
規矩的盒子拿在奴隸主的手上，其容度變換不定，捉摸不透。
他們很“忙碌”，將奴隸當作自己的私有財產，被視為“正理”。而更令人痛感的是，作為奴隸者的自我，連自私的本性也被毀滅。即使之前手持過規矩盒子的張騫，一旦淪身為奴，一切的混賬規矩，仍得無理由接受，視為“正常”——當然這是張騫的外殼，在那個時代、那種環境之下，他能保護好自己，將終極目的隱藏于心底，其意志已非常人可比。
事情就是這樣，在人類歷史演變過程中，當人們普遍將不正常認為正常時，那些正常的主張反倒會被看作不正常。三、規矩的情緒容忍與對立
當一束強光突然出現時，合理的反應是規避。或者立刻閉眼，或者立刻轉身，或者迅速離開。
如果這是不是規矩的規矩，不能離開，那么規矩就變異成為一種懲罰。對于懲罰性的規矩，情緒將會出現什么反應，就成為作品刻畫人物個性特點的又一藝術手段。也是認識人性的一種途徑。
作品第五十八回，有一部分內容是來刻畫昆古麗瑪月倫的。她后來是張騫的妻子，成為張騫的得力助手。這之前因為援救王兼和表妹查合拉靈，結果母親慘死在勃忽王爺鞭下，自己也淪為奴隸，被賣與嘎頓王府。
嘎頓見其身強體壯，長相順眼，于是將她指派給貼身家奴糧頭（管理王府的糧秣供應）。
這糧頭的妹妹卻是嘎頓的外室（非妻非妾的女人），糧頭正是仗著這點勢力，當上了糧頭，并對下面常搞欺男霸女之事。他見昆古麗瑪月倫有幾分姿色，又系新來奴隸，初見面便開始動手動腳。昆古麗瑪月倫一巴掌甩過去，打得他耳朵嗡嗡直響。他自知理虧，又見對方體壯，未敢還手，卻惱羞成怒，給她安排了一項重活臟活，每日為王府磨面篩粉。
按當時匈奴的規矩（習俗），未婚女子只要本人樂意，可以和一個或者幾個男人發生關系，目的是為了繁衍人口。于是故事繼續有了發展。
大約過了半月，一次趁昆古麗瑪月倫不備，糧頭一把抱住準備強行男女之事，結果兩人打成一團。鬧到嘎頓面前，嘎頓見二人渾身上下白花花一片，唯有眼珠滴溜溜亂轉，心中好笑，卻不責備糧頭，反而罰女方為王府上下人等清除穢物。昆古麗瑪月倫哪里肯依，要求嘎頓殺了她，結果又被賣與律金答王爺。
合理的規矩，是使人的本性回歸理性，是對人情緒的穩定，免除對立。而這合理是發布規矩與要求遵守規矩的雙方，都認可的合理。當規矩成為一方的特權、以剝奪另一方利益為目的時，規矩就變得歪斜，協調關系喪失，產生情緒對立。
在當時的匈奴社會，任何一個王爺或者頭人，都可以將其治下的族人降身為奴隸，或摧殘（如查合拉靈被割去雙乳）、或殺戮或買賣。這是匈奴上層普遍使用的規矩（漢初也有殘留）。勃忽王爺將昆古麗瑪月倫賣與嘎頓王府，是將奴隸作為財產轉讓的行為，而這也是匈奴社會的規矩，是公認的硬規矩。
糧頭的強奸惡行，對我們當代人來說，判別為惡，可是在古代匈奴人看去，糧頭強奸未遂是“恥”。對于一個匈奴男人，將被他人視作無能。這也是匈奴的規矩，是一種“軟規矩”。
糧頭不能將軟規矩執行到底，就會以極端手段予以實現，這是匈奴的道德倫理文化，無可更改。嘎頓王爺明白這點，為避免財產“損失”，所以轉手賣給了律金答王爺。
這一問題，作品中無法將其體現，所以需要讀者根據對匈奴兩性關系的交代，前后對比作出判斷。
四、規矩的硬度和對靈魂的干預
如果將專屬性的規矩看作小規矩，則社會性普遍適用的便是大規矩，如孝敬父母、尊老愛幼、扶弱助困直至忠于祖國、抗擊外侮等。不管大規矩小規矩，抑或臨時規矩，當其成為一種恒久的概念時，于是便成了導向性思想行為，干涉到靈魂對是非的判定。
一個思想成熟的人，作為社會的一員，其行必在規矩的域內而不逾矩。這在我國古代哲人那里早已做了理論上的闡述——當然，這些規矩已在實際中行之有效的。
在《西》這部作品中，為了貫徹這一思想，在刻畫人物的進程里，盡力擴展了規矩的寬度和硬度，作為使節隊的正使張騫，一直以他的行為做著表率。而其他隊員，也有不俗的表現。
第十一回P132頁，在確定正使一職應試考察中，張騫在題為《論使節隊之必行及統領之法》的最后一段，闡述了領導使節隊的指導思想，以此作為制定規矩的準則：
使節隊百人，人人皆絢，其智皆倍于吾，其能皆在峰巔，是故宜馭心為上，以術次之，以求上下一心，共克危艱；以馭已為上，以紀次之，以其皆為貔貅，立堅忍不拔之志，致皇命得竟，伐交如酣。
這里面提到的“術”和“紀”，便是適合使節隊實際執行的規矩。張騫將自己放在規矩之下，而不在規矩之上，這從一開始就讓讀者看到了張騫胸懷的坦蕩和博大，看到了他人格的魅力。德國哲學家叔本華對人的才華是這樣判定的：一個人真正的才華不在他的能力有多大、本領有多高，而在他靈魂的覺醒、思想的升華和人格的獨立（大意如此）。張騫對正使的責任有清醒的認識，對使節的成員構成、使節隊任務的艱巨、使命的意義，都有深刻的認識，因為有這樣的才華，所以才將他的才能發揮到極致。歷經那么多艱難困苦和十年多的屈辱不改初心，是真正的英雄。
使節隊成立，即有十二條規矩予以規范（第十三回“集賢館張騫頒律令”）；至西域，張騫根據由天際的體會，又定下交際十規則，也即規矩（見七十四回P1247頁）。
由天際對兩個盜馬賊所立的規矩（第十五回P190頁），表面看去顯得滑稽幽默。當二賊將襠里銀錢掏出，交與由天際準備離開時，又被由天際喝住，并道：“回去告訴其他賊人，每日來此偷我一回。記住，凡帶金子來偷，我一律打賞！”
對這條沒有硬度的臨時規矩，由天際沒有當真，盜馬賊也沒當真，讀者更沒當真，但這條令人發笑的規矩，卻令人難忘。
什么原因？
根據普遍的財產契約原理，將他人財物據為己有的行為，都將被視為非法。那么，由天際從盜馬賊那里獲得的財物，則為二次非法，如何使用這些錢財，便成為作品應該解決的問題。否則，對人物形象的塑造，就會造成“規矩”上的損害。
后來的故事變化，將這一“規矩”予以了正面破除。由天際利用這些錢財去打點關系，為誤入歧途的馬賊謀得一個正經營生，從靈魂上進行了拯救。
變化在人的一生中不斷發生。不管是內在的或者外部的，一旦有某種規矩介入到靈魂，便會多一些適應性思考。但是性格和表現的主題不會改變。這部作品中的許多人物，包括由天際，便是這樣——只不過，他們受到的客觀影響是主要的。
